老奇葩们：《奇葩说》是一个恐怖的竞争

黄执中开始为比赛写很细致的纲要了。对他来说这件事几乎难以想象。

打辩论三十年，他只在新手时期写过稿子，而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都觉得“不写稿、放轻松会比较好一点”。

然而面对《奇葩说》第七季激烈的竞争，几乎谁都不能轻松对待。特别是参与多年的老奇葩们。

傅首尔始终记得上一季《奇葩说》有两场比赛，自己发言结束，现场的票数根本没有动。

她完全不敢相信，紧张到根本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。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好一阵。

如今虽然走出瓶颈，傅首尔依旧难言“轻松”。“如果今年我准备起来觉得更加轻松了，舞台上的效果一定会非常不好。因为我们每一季的水平都在不断提高。”

第7季《奇葩说》现场的傅首尔

显而易见的是，在《奇葩说》的舞台上，能够站满七季、坚持每年上台辩论的老奇葩已经越来越少了。

他们通过这个舞台被大众熟知、喜爱，去到更多节目或者其他领域。每每出现，“奇葩说辩手”始终是他们丢不掉的标签，《奇葩说》始终是最让他们“发光”的地方。

这是属于老奇葩的“光环”，也是“阴影”出现的地方。

在打了上百道辩题后，他们依然被外界期待能不断输出全新的观点、始终呈现稳定的状态。似乎这种“高水准”才配得上“老奇葩”三个字。

“任何招式和风格观众都看过了，对所有老奇葩而言这简直是太恐怖了！”黄执中说。

这是老奇葩们需要走出的困境，或许也是一档综艺走到第七季的必然结果。

第7季《奇葩说》现场的黄执中

“录完《奇葩说》，其他节目实在太轻松了”

作为一名专业的辩手，黄执中在《奇葩说》通常打三辩/四辩的位置，个人习惯是在上场前写几个大纲，剩下的交由现场去碰撞。

但如今观众对《奇葩说》的期待已经越来越高，哪怕专业如黄执中都要做出改变，尽可能准备得再全面一些。“我的纲要已经细到不行了，再差一步就是稿子。如果不写下来停止不了焦虑，上台的时候压力会太大。”

仔细观察不难发现，如今《奇葩说》很多选手的发言都兼具了“好笑”和“有点”。黄执中告诉娱理工作室，在前几季《奇葩说》没有人会特别告诉你要写什么稿，但如今选手们对胜利的渴望致使大家都希望自己能准备得尽善尽美，于是写稿成为上台前的必备功课。

而在这种备战状态下，除了辩论上的制衡，很多选手开始比拼爆梗和金句。

提及这种“多维比拼”，黄执中的表达也变得激动起来：“以前我听你一段三分钟的话，有一小段发人深省就觉得特别好。现在同样一段三分钟的话，要句句有爆点，每段都要有笑点、亮点，讲两句话台下没反应就叫‘这一段垮了’，太神奇了！”

第7季《奇葩说》现场的黄执中

他私下里偷偷问过程璐“《脱口秀大会》的比赛有没有这么难”，得到的回答是“没有”：“程璐和冉高鸣经常说，录完《奇葩说》，其他（谈话类）节目实在太轻松了！”

但观众的胃口已经被吊起来了。这又反过来推动节目组必须要让选手持续产出有梗又有论点的内容。

所以今年《奇葩说》第一次加入了内容导演组，专门评判选手们的稿子。

据欧阳超介绍，内容导演组主要评判和把握两个方面，一是稿子中的梗敏不敏感、能否被观众接受，二是从辩论的角度让选手的论点更加鲜明。

有时稿件被退回太多次，欧阳超忍不住“吐槽”：“难不成导演们都是处女座吗？”

他清楚地记得，早在2015年的时候，自己只要讲个大概，有时甚至没有稿子就直接上台了；到了第五季，上台前要先给导演讲一遍，不行再改，甚至是前一天晚上还得花很多时间去打磨；今年，导演组的“磨稿”功力成倍增长，例如2号交一稿、5号交二稿、7号交三稿最终稿，最终稿之后还会让改。

第7季《奇葩说》现场的欧阳超

于是，编导组不断提高内容标准，选手不断给自己施压，同时不断调高着观众的期待，一个围绕《奇葩说》的“莫比乌斯环”就此诞生。

“这是一个非常恐怖的竞争。我可以理解这个情况，这没有好坏之分，就是一个必然的方向。”黄执中说。

有趣的是，尽管嘴上吐槽“压力太大”，这种高压状态却让打了三十年辩论的黄执中找回了一种“无我的状态”。

讲到这里，他突然就笑了：“我们总想着要斯文、要谈笑有鸿儒，但《奇葩说》常常会驱使你全情投入，放下束缚和杂念。我今年44岁，这个节目突然让我回到了十几岁时的状态，这还蛮特别的。”

黄执中

“讲道理的人说不赢讲感情的人？”

对于老奇葩而言，观众的审美疲劳始终是一个无法逃避的话题，黄执中将它总结为“一季新鲜、两季习惯、三季就厌倦”。

于是在这个舞台上，再厉害的辩手也不可能一直赢下去。

在拿到第五季BBKing之前，陈铭在第四季里连输了六场，人送外号“陈六叔”，最后挺进了总决赛，又以“28:72”的大比分败给肖骁。

如果不是重看那场总决赛，很难记得两人之间的票数如此悬殊。陈铭却很清楚自己败北的原因，“理性的陈述会让观众觉得你讲得对，但不会觉得你讲得好，反而让人觉得有些遥远、疏离，甚至不近人情。这是理性的作用。”

如今分析起来头头是道，但当时的他内心是崩塌的。

《奇葩说》第五季，陈铭获得BBking

录制结束，他走到后台摘麦，碰巧遇到了蔡康永，忍不住向这位导师发问：“为什么在这个舞台上，讲道理的人说不赢讲感情的人？”

此前，陈铭可能是这个节目里最会“讲感情”的人，他总是在辩论时告诉观众要爱家人、爱朋友、爱同事，因此成功收获“爱神”标签，辩论招数被直接总结为“站在世界中心呼唤爱”。

但很少有人知道，这种根深蒂固的人设给他带来的更多是困扰，也是他选择在第四季“深化理性”的原因。

“你所有动情的部分、可能涉及到感情的部分，一旦开始对所有人而言就是一种提示，‘他这里是不是在呼唤爱’、‘你看他想引起我的共情了’，对我来讲其实堵掉了一条路，堵掉了你在赛场上只用某一种表达方式的可能性。”陈铭向娱理工作室解释。

《奇葩说》，陈铭

想要走得更远，老奇葩们只能倒逼自己改变风格。只不过这需要时间去摸索。

陈铭始终记得蔡康永那天在后台给他的回答：“这个舞台上从来不是讲道理的人和讲感情的人，谁讲不过谁的问题，这个舞台上谁都讲不赢的是既讲道理又讲感情的人。”

于是第五季的陈铭不再偏执一方，努力用感性包裹理性，可以在团队仅剩11票、在傅首尔极具共情的发言后，站起来笑着说“很遗憾，都在射程范围之内”，也可以在面对詹青云缜密的逻辑攻防时，献上一场由开尔文引发的“神仙打架”。

“这就是祸福相依的地方，你始终要对抗观众的审美疲劳，符合大家的审美期待。人就是会被逼出来。”陈铭说。

第7季《奇葩说》现场的陈铭

“还真有人能懂得我的表达”

在《奇葩说》的舞台上，表达过后接受观众的投票、点评甚至是误解是每一位辩手的宿命。

以无厘头、咆哮风著称的欧阳超，绝对是《奇葩说》舞台上特别的存在。

喜欢他的人会在各种平台制作“欧Sir合集”，会在他微博下面留言，希望他能坚持得久一点，而不喜欢他的人常常会在弹幕里评论“？？？？”、“什么鬼”、“哪儿来的歪理”等等。

实际上欧阳超的“咆哮风”由来已久，并不是为了综艺节目刻意为之。

在来到《奇葩说》之前，除本职工作之外，他还是一名脱口秀演员，每月都会去温州“猛果”脱口秀俱乐部和Toastmasters俱乐部演出。前者是他和朋友一起创立的，后者是一个公益性质的双语演讲组织，程璐最早也是深圳Toastmasters的成员。

参加第7季《奇葩说》的欧阳超

那时的他表演就带着强烈的个人风格，用本人的话说就是“突如其来的扑空或情感释放”。有时候在网上看国外的脱口秀片段，发现有个别演员也“突然疯癫、情绪迸发”时，他会觉得如遇知己。

这种略显荒谬的表达方式也不时出现在和娱理工作室的对话中。例如被问及“今年参加节目有没有全新的感受”时，他会不假思索地回答：“感觉太冷了，因为节目组给我穿泳装。”

欧阳超知道许多人抵触自己这样的讲话方式，显得“不像个正常人”，但荒谬咆哮的背后其实也包裹着论据和观点，一旦进入这种方式往往能听得非常开心。

“观众各取所需，喜欢的更喜欢，想骂就会骂得更大声。”他唯一想解释的是：“如果你本着一种很严肃去学习知识、获取真理的态度，听我，甚至是一些脱口秀演员的话，那么可能进入不到那种开心的状态，因为你的理性脑审查机制太强了，在压抑和批判着象征、正话反说这样的表达方式。”

就像弗洛伊德在研究“潜意识”时提出的观点：玩笑有点像梦，梦是伪装过的认真。

参加第7季《奇葩说》的欧阳超

相比之下，黄执中的辩论显然充满“认真”，与“荒谬”“咆哮”背道而驰，但同时又遭受着另一番质疑。

在今年打“妈妈疯狂应援男明星，完全不着家，我该不该阻止”时，黄执中少有地准备了三页PPT，从“崇拜与排他”、“身份剥夺”和“极端榜样”三个层面着手分析，跳脱出“妈妈追星”这个狭小具体的情境，探讨极端团体的特征。

遗憾的是，这种由表及里的探讨被很多网友认为与辩题无关，是“跑题”。

这样的舆论情景黄执中已经见得太多，他甚至能脱口而出那些负面评论：“他们说的无非是‘黄执中讲什么懒得听’、‘黄执中这一段快进’、‘一到黄执中讲话就讨厌听不下去’……这其实没什么好担心的，听不懂代表他们正确解读了我们之间的差异，而不是‘黄执中讲错了’。”

《奇葩说》，黄执中发言

时隔半个多月，微博网友@汪有 在微博上发表长文，仔细探讨了黄执中关于“追星”的这场辩论。他从专业的辩论赛技巧出发，向网友们普及“疯狂跑题，才能真正合题”。

几十分钟后，黄执中转发了这条微博，配文是一个哭泣的表情和一朵“浮云”。

“汪有很聪明，因为他看懂了。所以那时我就想说，还真有人能懂得我的表达，特别好。”

截图自黄执中微博

“明年还会不会活着”

陈铭最近刚读完一本书，是德国社会学家安德雷亚斯·莱克维茨的《独异性社会》。

“他说这个时代衡量一个东西，最重要的标准已经隐隐地变成了独特这件事。例如一个短视频，不需要做到最好看、最科学、最客观，只要足够特别就能在短时间内快速火遍全网。”陈铭认为这个观点很有趣，任何一个节目，任何一个模式都是这样。

七年前的《奇葩说》正是如此，是当时网络综艺市场最独特的存在。

而七年后的今天，网综市场百花齐放，新一代年轻人登上舞台，成为老牌综艺的《奇葩说》又代表着什么？特别是对于老奇葩们而言，还想要再坚持下去吗？

黄执中的答案是肯定的。他私底下经常和马东、李楠楠说：“有本事你们录100季，我就来100季，直到一来就被淘汰！”

拿到BBKing之后，黄执中曾一度想要证明自己“很聪明”，专门选“奇葩星球”的脑洞题，急切地构思别人想不到的切入点，满足自己的虚荣心。为此他还被女友葛莉训了一顿。

《奇葩说》，黄执中

现在，来到《奇葩说》变成了黄执中与自己的比赛，比的是“看我能撑多久不被赶走”。“如果每一次来录《奇葩说》能待到决赛之前，就叫做没被赶走，如果第一场进去就被打趴了，再也说动不了票了，那就是被赶走。当然只能摸摸鼻子认输。”

而对于曾经因为没拿到BBKing会生气、幽怨的傅首尔来说，无论本季结局如何，《奇葩说》未来两年将不再是她的生活重心。

刚刚过去的一年里，她在更多节目中担任MC的角色，也带着老刘（她的老公）一起录制了情感真人秀，还帮朋友去影视剧里客串了“中年财务大姐”和“50岁的未婚女性”。

在她看来，《奇葩说》始终是一个接力赛，如果想一直保持旺盛的IP生命力，就需要有新人不断顶上来。“我想它可能最后是一个我们很有感情的舞台，一个愿意随时回来分享观点的舞台。”

傅首尔与老公参与的其他综艺节目

在这一点上，欧阳超与她的想法有些不谋而合，他觉得老奇葩在这里并没有什么光环，观众对选手的熟悉度其实是一种障碍。

至于下一季是否会继续来参加，欧阳超给不出具体的答案，毕竟他也不知道“明年还会不会活着”。但他很清楚的是，如果《奇葩说》不办了自己会觉得如释重负。

在很多场合，黄执中害怕被人介绍为“《奇葩说》的BBKing”而不是“教口语传播的黄老师”。这不是一段“凡尔赛”发言。

“BBKing当然很有价值，那是一个很有趣的竞争，但不是生活真正的‘皇冠’。”他常常和新来的选手说，不要把《奇葩说》当成人生的转折点，不然会十分痛苦。

“我讲了一辈子的课，花了这么多力气让人家叫我一声‘黄老师’，结果上了几季《奇葩说》主要头衔变成BBKing？这太玄了你知道吗？这就有点太玄了！”

参加第7季《奇葩说》的陈铭、黄执中、傅首尔、欧阳超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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